红楼中有个很有趣的现象,凡是不是贾府的人都自觉和不自觉地象进入贾府,而真正是贾府中的人却拼命地想走出去。贾府中上下人等对亲戚家的女孩比对自家的女儿还要关注,原因很简单,自家女儿“迟早是要出阁的”,而外面的女孩却有机会成为贾府的少奶奶,自然要善待,因此贾府的小姐反倒成了二线甚至三线人物。自黛玉入府三位小姐亮了一次相后一直到十七回元妃省亲才被提到,且只是应景,一笔代过,甚至连台词都没有一句,足见其不受重视到何种程度。
尽管对贾府的三位小姐着墨不多,但是作者对探春的描写简洁而干脆:“俊眼修眉,顾盼神飞,见之忘俗”,几个字就勾勒出一个精明能干的女子,而且顾盼神飞,秀美中掩饰不住的英气,比之湘云一味的憨态,探春更能杀伐决断一点,这是探春给人的第一印象。
探春在暗自担忧的同时思考着自己以及整个代表封建王朝的家庭的前途。“年里去赖大家,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家的如何?”可见这件事探春是谋划已久,在别人只顾伤春悲秋的时候,这位女子却是在关注经济之道。跟同样担忧未来而一味搜拣财物的凤姐比,探春却是在思考变革之道,大观园成了她小试牛刀的实验田。
凤姐小产不能理事给探春制造了不可多得的机会,管理大观园成了她在出嫁之前最辉煌的一笔,一个养在深闺人不识的弱女子,居然在大观园中雷厉风行地展开了一场变革,“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连最不肯服输的二奶奶也不得不说:“ 她虽说是个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她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凤姐的才能多少都有与生俱来的天分,赌的是心劲;而探春的才能却是理论与实践的结合,赌的是智慧。探春用人也是唯贤举之,不论亲疏贵贱,推荐莺儿的娘管花草,反倒是宝姐姐惟恐落下话柄,转了个弯子,推荐了莺儿的干妈,既得了实惠又得了名声。
第一起事故从怡红院开始,芳官与干娘为洗头吵了起来,他干娘的理由是:“一日叫娘,终身是母。她排场我,我就打得。”这道理在小户人家是行的通的,但是在大观园却犯了忌,麝月出面:“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一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越老越没了规矩……”芳官的干娘原是最低等的杂役,怡红院原是她到不得的去处,很多做粗活的奴仆原本是进不了这清净之地的,就因为探春的改革让他们可以在院子中自由出入,甚至还掌握了一定的权力,甚至敢在宝玉面前教训女儿,自然也就越了袭人一干人的权,也难怪袭人等要出面了。
接下来春燕一句话才道出了问题的实质:“这一到地上的东西是我姑娘管着,一得了这地方,比得了永远基业还厉害……一根草也不许人动……”。有了责任分工,又和自己的切身利益挂了钩,这些生活在底层的婆子们自然是看到了希望,兢兢业业打点自己的基业,却使得本来可以为所欲为的“姑娘们”没了施展的地方,花儿草儿都不能乱动,连最为安分守己的宝姐姐的丫头都赌气说:“别人乱动乱掐使不得,独我使得。”贴身的丫头完全可以作为主子的代言人,这话出自莺儿的口,可见探春的制度实在是侵害了某些人的利益。
莺儿因为折了柳树与春燕的姑妈有了纷争,这矛盾就闹大了,“连亲戚家都得罪了”,更不要说自己家里的人了。接下来赵姨娘因为蔷薇硝的事被纵恿着出面打了芳官,大闹一场,矛盾这才白热化,直指探春了。文中有句特含糊的话:“外面跟着赵姨娘来的一干人听见如此,心里也各各称愿,都念佛说:‘也有今日。’”这句话来得突兀,究竟赵姨娘打芳官能称了谁的愿?肯定不是怨恨芳官一干的下层人,因为接下来文中就特别交代了一句:“又有那一干怀怨的老婆子见打了芳官,也都称愿。”那么前一句是指的哪些人?自然就是背地里怨恨探春的人了,没有比亲生母亲丢丑更能让探春塌台了,当然就称了愿,也就难怪探春有苦说不出,只得埋怨母亲:“你倒先来作践了。”
探春至此已是腹背受敌,推行的改革制度也就举步唯坚,而且接下来的事态开始失控,“没有的都闹了出来”,丢东西渐渐丢到了王夫人房里,更可怕的是,清净的大观园竟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聚众赌博,私约偷情,两件大事都出在迎春房中,这里的贾府“懦”小姐扮演了什么角色实在让人暗自心惊。到了这一步也不得不说探春的改革和管理最终是失败的,局面的失控让探春心灰意冷,也就管得懒心懒肠,连称病不起远离是非的黛玉也看出端卯,笑说:“你们日日说人夜聚饮博,今儿我们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说人?”探春并没有接话,可见已经无可奈何,只好随波逐流了。
宝玉的“姽嫿词”并不是空穴来风,乃是作者对探春的一个总结:“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被探春闹得沸反盈天的大观院最后由宝玉的生日起,到凤姐收权又回到原来歌舞升平的局面,这种粉饰太平的局面是最高阶层愿意看到的。探春在沉寂之后只能开始思索自己的未来了,我说倒不如小人家人少,虽然寒素些,倒也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多,外头看不知我们千金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厉害。已经灰心到极至,萌生去意。
“一帆风雨路三千”,既然是乘船,断然不会是嫁到西域,而是漂洋过海,大胆点猜想,近点想可能去了日本,远点那就是直接去已经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西方。清朝赛金花一个烟花女子到了法国,俨然成了大使夫人,被捧为公主,更何况堂堂一侯门千金,而且是名正言顺地做了王妃,以探春的才识到了外面应该可以如鱼得水,自己“做一番事业”,就算出去后不如意,也比留在大观园中等着看得见的结局好过十倍。